来源：微信公众号：秦朔朋友圈——黄金手铐

作者： 忆湄

时间：2019.09.15

造富时代烘烤出来的任何馅饼都不是百分百完美，“黄金手铐”就是其中一个。

许多局中人袒露过心声——因为手持多少多少股票他不得不待在目前的公司，因为多想创业而放弃了多少多少期权。这些激励虽是黄金，也是手铐。前者的瞻前顾后或许会让二流公司反而出了一流创业人才，而后者的义无反顾，倒是会给一个成功跑出来的创业者锦上添花。

另一种“黄金手铐”呢，则是反过来，规矩行事小步慢跑的公司反倒活得长久，而怀揣侥幸心理跨过法律的边界去掘金的，结果带上了真手铐，戴志康案和一轮轮行业洗牌就是典型。

这些边界虽是手铐，也是黄金。虽然人成熟的标志就是知道这辈子不可能什么都要，但在结局还没显山露水之前，总有那么些时刻，贪婪会打败理想，把他们引入岔路。

黄金手铐，短短四个字，一头是奖赏，一头是负累，拼在一起，简直说出了生活的真相。

但这点真相，也曾把很多人蒙在鼓里。早个十年，或许我也不会面不改色地打下这段话。

1

当年我在金融危机时进入金融行业，那时真是羡慕前几年入行的前辈，他们构建了整个行业的巅峰，能亲自出演纸醉金迷的戏码，而我们只能见证废墟。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“命运”的存在感，再牛逼闪闪的人都无法对时代的起落免疫。但后来发觉，往往被某一个时代厚爱得太厉害的人，就会有入过模子的感觉，越被某一种职业模式定性，时代巨变时刻就越难切换和落地，或者说心理上也不愿意落地，成为下一次时代转型时沉重的负累。

就像那一批78年出生，初入职场正好赶上中国第一代互联网公司崛起，被大佬亲自带过的，定过型的那一代幸运儿一样，虽然这批人辈出后来的职业经理人和创业者，但他们的痛苦也来源于这种“幸运”。要超越自己，要再次成长，就必须彻底否定过去的自己，相信我，人居高位时还真没多少人有这种勇气。所以你会发现英雄的出没总是一阵阵的。

这里丝毫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，因为这让我看清了“命运”更扎实的存在感。人生就像俄罗斯方块，失败的隐患是早就埋下的，获得的成功还会消失。

33岁开始以写小说为生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曾说过，自己是易胖体质，但他的妻子怎么吃也胖不起来。他觉得人生真是不公平啊，为什么一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东西，另一些人要付出很多才能换来？不过，他立马就化解了这点郁闷——那些轻轻松松就保持苗条的人，反而不会像他这样重视饮食和运动，或许老化得更快。**什么才是公平，还得从长计议。**

是的，什么才是公平呢。稍有一点阅历的人，就会明白捷径里会隐藏陷阱，好事背后必有隐忧。所以看年轻人抒情很有意思，斩钉截铁，非黑即白。但一旦上了年纪，话就会堵在嘴边，说不出来。罗素说人的情绪起落是与他对事实的感知成反比的，你对事实了解得越少，就越容易动感情。

当你眼睁睁看着“黄金”变成“手铐”，做人，大概就是扑灭羡慕嫉妒恨的过程。

2

同时扑灭的，还有脆弱和浮躁。反人性的自律、坚持、忍耐、宽容，这些看起来像手铐一般的东西，反而会在人生马拉松里轻易地把人划分阵营。

教育小孩子有个很重要的点是“延迟满足”，动物性最明显的小时候，不睡觉的理由是因为睡觉太无聊了。而如今的年轻人，习惯沉浸在精彩虚幻的手机世界里，一旦脱离wifi就觉得没事可做，一个不断地把你的注意力往外拉扯的东西，本质上会让你变得越来越笨。现代人接受了太多信息，却没时间停下来好好思考，无法沉淀智慧；而古代人呢，要花好多时间获取如今只要手指动动就来的知识，但他们明显更有智慧。去翻哪一本古代经典，薄薄一本都能揭示人间大道，让人惊叹。

没有人不想扒着快乐和精彩不让它走，但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会渐渐明白，生命的巅峰都是短暂的，快乐不会整年出没，平淡和孤独是生命的本质。这点灰扑扑的真相，虽然让我们少了点幻想的乐趣，但也少了无端的情绪波动。小时候被困扰的事，如今还是会被困扰，但是我们慢慢习得了一种能力：**不是说真的能解决它，而是开始能够在漫长的时间里忍耐它、对抗它、与它花时间周旋也不会原地爆炸**。静心和耐受，足以抵抗任何辛苦和复杂。人最容易被反复折腾的，其实不是问题本身，而是自己那颗不够清明和淡定的心。

高手都是长期主义者，或者说看透了生命本质的人，也必须是长期主义者。小时候看铁棒磨针、水滴石穿还有佛教里用勺子舀干大海的故事，都觉好笑，哪会有人这么傻呢，后来才慢慢体会到那是一种教你能面对漫长一生最关键的能力。芒格总结过好搭档巴菲特成功的原因——巴菲特简直就是学习机器，如果拿着计时器观察他，你会发现他醒着的时候有一半时间是在看书。而亚马逊的贝佐斯20多年的股东信都会一如既往地动情写下“It remains Day 1”，吹牛是简单的，外人描述起成功也是简单的，好像荒地上突然就建起了摩天大楼。只有自己知道，在一次次遭遇暗礁和低谷，还能跨越内心的层峦叠嶂把初心紧紧抓住的，才是最后把人和人划出天堑的原因。

到最后，你可能都不会愿意去拿长期的忍耐、坚持和自律的“痛苦”去换一些瞬时得到的快乐和轻松了，因为那些在长期看来对人生并无价值，“手铐”才是“黄金”呢。这是人逐渐成熟的注脚。

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又重温了一遍写《哈利波特》的J.K.罗琳在哈佛的演讲，她讲失败的好处，不说教，很实在，她说“失败代表了摒除不必要的事物，我不再自我欺骗、干脆忠于自我，投注所有心力完成唯一重要的工作。要是我以前在其他地方成功了，那么我也许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决心，投身于这个我自信真正属于我的领域。我重获自由了。”

所以你就不难理解，为什么在《哈利·波特》风靡全球后，她会以罗伯特·加尔布雷斯为化名，写出了《布谷鸟的呼唤》，结果是再一次震惊出版界。罗琳解释说：“我本想让这个秘密藏得更久，因为能当罗伯特·加尔布雷斯对我是一种释放。”

写到这里，我只想复述一遍村上的话：什么才是公平，还得从长计议。

3

要如何判断是黄金还是手铐，这本身也不会有答案。生活本来就是一个矛盾体，不同的时代、时期、环境和人本身的成长，都会加剧这种矛盾。就像你去看金庸先生如雷贯耳的14部武侠小说，第一部歌颂反清复明的英雄人物，主张革命起义，到了最后一部又回到了明清易主时代，但开始主张妥协和生存，歌颂一个猥琐鄙俗的投降派小家伙。从强调“正邪分明”，到“亦正亦邪”，再到“无所谓正邪”，他自己历史观和价值观也在变化，他也有一大堆矛盾。

我常常被人说心态好，大约是经历多了当初为之欣喜若狂或者忿忿不平的事情，几年后发现长出了一副完全陌生的五官的桥段，所以对着“黄金手铐”四个字，都能唠叨出一篇千字文吧。

但我写这些的本意是，既然“黄金”也会像手心里的雪，哈口气就化掉，而“手铐”也会让你忍耐到拨云见日、运气守恒的那一天，既然生活的真相就是把奖赏和负累揉捏在一起扔给你的，那真正重要的不是去在意此时此刻你所处的位置，而是要耐下性子去挖掘能为你的一生提供源源不断能量的那股源泉。

那才是你与世界最本质的链接。